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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帮裁缝俞兆庆—— 公一粮行 (苏派集团创始人连载小说)
2012-07-05

公一粮行

 

笔者:旧社会学徒很苦,一般人是受不了的,是吗?

俞兆庆:是的。过去的人都说,学手艺要吃三年萝卜干饭。这三年的萝卜干饭可不是好吃的。我们江南,男人晚上方便都是用夜壶,夜里方便在壶里,早晨起来倒掉,师傅的夜壶,都是由徒弟倒的,吃三年萝卜干饭,倒三年夜壶(笑),当然,师傅的一应杂务,都得由徒弟包了,就是这样,还要常常吃师傅的戒尺,师傅打徒弟,是家常便饭。

笔者:俞老,你学徒是哪一年?

俞兆庆:是47年,国共斗争最激烈的年代,也就是解放战争的三年期间。那时候,局势很混乱,物价飞涨,早晨一担稻钱,到晚上就买不到一碗粥了。真是朝不保夕,民不聊生,在这样一个动荡的社会里,出门学徒,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,可以说是闯江湖啊!……

俞兆庆寄出信后的第七天,父亲就从老家赶到了木匠铺。大师傅用一脸的笑迎接了自己的师弟,并将俞兆庆夸奖了一番,说是这徒弟人很聪明,头脑活络,做生活也肯吃苦,就是身体瘦弱了点。父亲边听边点头,不时说着感谢师兄栽培之类的话,父亲看着脸色蜡黄的儿子,就晓得这三个多月里儿子所吃的苦头,可是表面上,他还是装着很感激的样子,为了不得罪师兄,他找了个借口,说是家里农活忙,要让儿子回家做几天农活,随后就将儿子带走了。

俞兆庆跟着父亲走出木匠铺子的大门,就捂着脸哭起来。本来,看见父亲进门,他的眼泪就布满了眼眶,但强忍着没有流下来,这三个多月,他一天三顿啃着萝卜干,身上的力气全被那把可恶的大锯拉干了,有一回,他锯木条时锯子稍稍偏了点墨线,大师傅就用斧头柄打他的脑袋,还不让他哭。现在一看见父亲来了,就再也忍不住地哭了起来。父亲伸过衣袖管,帮他擦着眼泪,安慰道:“兆庆,学手艺的人都有这个过程,大师傅让你拉大锯,是为了练你的臂力,做木匠都得有力大如虎的臂力,有了臂力拿起斧头就像玩似的,有了臂力你就能上房顶去上梁,一手托起缸盆粗的房梁手不颤腿不抖,就能一斧头砸下一个木楔子,不用再砸第二下;大师傅打你,是为了让你长记性,长了记性你拉锯就不会再走线了。

父亲走了一路说了一路,当从常州城里走到家,儿子就说:“爸爸,木匠我真的不想再学了,我个头太小,都没有铺子里的那把大锯高,再说我读了九年半的书,学了木匠,读的书就派不上用场了。”

儿子的话,说动了父亲的心。父亲说:“人吃的苦,是不会白吃的,苦留在身上,记在心里,将来就会冒出来报答你。你不要懊恼,老话说得好:天无绝人之路,我们再想想办法。”

在旧时代,宗族观念是一根纽带,它系在社会这件大风衣上,显得那般松紧得体。在我们球庄,俞家是大姓家族,另一个姚家只是一个小家族,球庄素有“俞半街,姚角落”之说。俞家办事,首先想到的总是本族人的利益。事隔不久,有两户富人牵头,联合五户人家,要在常州北门开一家粮行,取名“公一粮行”。江阴西乡的农民,上个世纪中叶就具备了开放意识,进城去开店,而且实行的是股份制,即每家出20担米,各占20%的股份。父亲听到这个消息,马上就想到儿子,想让他出去闯一闯,可是家里出不起股份,那怕是半担米的股份也出不起。尽管股东都是本街人,又是一个家族的,但父亲还是不好意思开这个口。聪明的儿子想到了自己的“九年半”,他发现这五个股东中没有一个具备“九年半”,最多的也只是念过几年私塾,他想试一试。

夜里,他在油灯下起草了一份入股申请,他在申请上说,要带着他的“九年半”入股,将来米行赚了,也不参与分红,他用蝇头小楷写就的申请送到了股东之一的邻居奚国华手中。他的一手好字,一下被股东看中了,粮行正缺一个会“文书”的,就以学徒的身份录用了他!

这是俞兆庆第二次进入常州。这一次是坐船去的,街西边的桃花江,直通常州北门的运河,也通璜土、石庄和西石桥。船上装着股东参股的优质大米,雪白晶莹,粒粒赛珍珠,坐在米袋旁的俞兆庆都闻到了白米的清香。

进了城,股东们请小徒弟用毛笔写了《公一粮行》四个斗大的字,作为招牌­挂到了店门口,又在门外放了两挂鞭炮,就算开行了。那刻,俞兆庆的心情就像点燃的鞭炮。第二次进城,跟第一次的情况大不一样,第一次进了城就给大师傅磕头,用大锯拉着日子,这回就不一样了,白天听股东们谈生意,拨算盘,晚上临睡前,还能在床头用毛笔在本子上记点事情,最令他着迷的是粮行里点着电灯,那玩艺儿只要一拉绳子,就亮了,既不要熬油,也不用划火柴。北门有水关,两旁的街道店铺林立,商号如云。钱庄、当铺、布店、小吃,应有尽有。粮行门前的运河水缓缓流淌,河水碧清见底,站在岸上能看见水里的游鱼和河虾。运河直通老家,也通利港、魏村和长江,船来船往,可直达上海和南京。在粮行里,小徒弟认识了很多人,有老板、大亨,有农民、街皮,也有瘪三、黑势力。他头一回接触了资本、利润这类的新鲜字眼。

小徒弟的主要工作就是给米行里记记账,写写来往文书。闲下来,就听股东们谈生意。谈生意,那可真是一门大学问,高明的生意人,就是跟对方讨价还价,也会让对方高兴,让对方乐意,赚了对方的钱,对方也是心甘情愿,这就是生意经。小徒弟最喜欢听奚国华谈生意,奚国华谈生意,手上就捧着一个黄铜水烟筒,客商来了,他先招呼小徒弟茶水款待,陪客人喝上一巡茶,随后再点上水烟,慢悠悠地吸起来。他先是向对方报价,然后由对方还价,他再往上涨价,走近米囤,用手抓走一把米,朝嘴里扔上几粒,咯崩咯崩地嚼着,边嚼边说:你听听,我这米有多干!常州城里找到第二家,我的奚字就倒过来写!

几乎是每一个上门的客商都被他征服了。奚老板会谈生意,也全靠商品质量,用长江水喂养的江阴西乡的粳米,颗粒饱满,香气扑鼻,买家走到米囤前,就不想走了。

不过,奚老板谈生意,也有谈赔本的时候。有一次,米行里来了一个肥头大耳的外号叫米头的客商。按照以往的惯例,小徒弟忙着沏茶,可是当他将茶水端到面前,米头只是拿眼睛扫了一眼,手都没有碰一下。

竟直接走向米囤,抓起一把米,一颗接一颗朝嘴里扔着,嚼了一阵,只是不说话。

奚老板报了一个价,米头还是不说话。他不还价,奚老板就不好讨价,这是生意场上的规矩。奚老板吸完一锅烟,米头突然吐掉嘴里的米渣,冷冷地说:“这笔生意你就看着做吧,做好了,我们两头都赚,做不好,恐怕吃亏的还是公一粮行!”

米头说到这里,奚老板就朝下压了价。米头还是不接话。

奚老板又朝下压了压,这么一压,价格已经低于进价了。站在一旁的小徒弟连忙朝奚老板递了一个眼神,意思是这笔生意如果做了,米行就要赔本!

奚老板就像没有看见似的,一口咬住了刚才的出价。米头紧绷的脸突然放松了,露出一丝冷笑。

那笔生意,使公一粮行赔了十多担米。事后,小徒弟才晓得,米头与常州黑势力有勾结,如果不赔本做这笔生意,公一粮行就会遭到他们的暗算。奚老板后来对小徒弟说:“这生意场,有时候就是生死场,我们在常州码头上混,就不能得罪码头上的人。那怕是一条狗,也不能得罪。有的野狗,无缘无故朝你咬的时候,你扔过去一块肉,它会朝你摇尾巴,要是扔过去一块石头,它就会扑上来咬你。我们老家有句古话:小人不可惹。这就叫花钱消灾。你还小,有很多道理,要慢慢学,生意场上的学问深得很。千万不要以为,做生意就是过过称,记记账的事,做生意,说到底做的是为人处世的学问。钱在生意人手里,只是一张为人处世的检测表。”

听了这番话,小徒弟一下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。

公一粮行开张之时,正是民国政府风雨飘摇之时。早晨卖出去一头牛,到晚上只能买回一头羊,物价暴涨暴跌,经济萧条,只有一百担米资产的公一粮行,半年就倒闭了。那天晚上,公一粮行的奚老板摘下门上的店牌,对小徒弟说:“兆庆,做生意有的时候就是一场赌博,我们赌输了。”奚老板说着,突然长叹一声,说起在江阴乡下流传的一句老话,像是为这次股份生意做了总结:“当官一蓬烟,经商几十年,种田万万年。”